江南皮革厂16年 “江南皮革厂”的魔幻16年

在浙江温州，“机场大道618号”看上去很不起眼。

门楼由八根涂有石灰的石柱和一个倒三角形屋顶组成。自动伸缩门半开，即使在工作时间也很少有人来来去去。站在宽敞的庭院前，找不到任何与公司或企业相关的名称标志，棕榈树后面的栅栏上只留下“江南”二字。

76岁的王少华每次经过这里，都会下意识朝厂房方向望一眼，不过他的心中已没了波澜。若是早几年，他总会想起2011年4月6日的那个清晨——同样是在厂子门口，他得知，老板黄鹤跑路了。

温州机场大道618号。本报记者沈文迪

江南集团与黄氏家族

故事应该从很久以前开始。

上世纪80年代的浙江温州，以农村家庭工业为主的私营经济有如一团野火，在这座沿海城市延烧。

1985年5月12日，《解放日报》头条发表题为《温州33万人从事家庭工业》的长篇报道，“温州模式”首次出现在媒体上。

正值改革开放的风口，温州小商品经济在“前店后厂”的家庭小作坊模式下慢慢兴起，皮鞋、打火机、服装、电器等制造业纷纷冒头。仅在柳市一个镇就出现了多位民营企业家，他们在五金、矿灯、螺丝、电器等8个领域风头正盛，被称作“八大王”。

在温州最东部的龙湾区，一个叫黄作兴的老兵，既不生产小商品，也不采用家庭作坊模式，而是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1986年创办瓯海永中阀门三厂、永昌机电阀门厂，专业从事阀门创新制造。其中，永昌机电阀门厂现为江南阀门有限公司

江南阀门公司记者沈文迪

1990年到2004年间，靠着钻研和创新，黄作兴不断扩增属于自己的国家专利，两次获得世界科技发明最高奖“尤里卡金奖”和“尤里卡一级骑士勋章”，一时风头正劲。

2004年，江南控股集团有限公司成立，董事长兼总工程师为黄作兴，集团下设多家子公司，总资产10亿元，年产值40多亿元。其业务涵盖阀门、皮革、铸造、采矿、房地产等行业。

当地经济学家任宗强曾评价温州商人，“温州企业家是这样，赚了一些钱就去做其他的。”温州大学教授张一力认为，温州人最大的特点，是以赚更多的钱做价值判断。

江南控股集团众多子公司中，浙江江南皮革有限公司注册成立于2002年，主要项目为PU合成革制造及原料销售。没有人想到它会成为未来神曲中的江南皮革厂。

说起温州的皮革，王少华坐在昏暗的客厅里指着外面说道，“当年很热闹，这个机场大道上一路过去都是厂子，基本上都是皮革厂，七八公里上面都是。”他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浓重的温州口音，说起话来短平快。

如今，机场大道两侧因拆迁改造所剩的工厂企业已经不多了。从永中到北到黄山村，还有四五家皮革厂还在经营。

据《中国现代企业报》2007年报道，曾经入伍四年的黄作兴之所以成立皮革公司，一是因为皮革市场火爆，另外一个原因是为了吸纳退伍残疾军人，解决他们的就业、医疗、养老保险问题。

江南控股集团作为浙江江南皮革有限公司的第一大股东，持股超过50%，当时的董事长是黄作兴二哥的儿子黄鹤。2008年，他以每年1250万元的成本“承包”公司，成为公司的法定代表人。

人民日报浙江分社副社长袁亚平曾在《浙江日报》上刊发过一篇关于黄作兴与黄鹤的文章，其中有个“托孤”的情节——

黄鹤14岁时，父亲去世，享年39岁。临终前，父亲把儿子托付给弟弟黄作兴，希望他能好好照顾黄鹤。

黄作兴也正是这么做的。“黄鹤早年就在叔叔的阀门厂里打工，直到后来有了皮革厂。”王少华说。

十年风雨

王少华没听过那首红遍网络的歌，也不知道什么叫鬼畜。江南皮革厂的破产对他来说，只是一次扎实的投资失利。

在他十几平方米的客厅里，有一些已经做好的滤布。炎热的夏天，他不愿意打开空钥匙，他开始赤裸裸地回忆起在皮革厂的往事——

从15岁开始做手工，王少华靠手艺养活了一家人。2000年前后他退休下来，在老家的村子里待着。村子拆迁后他和老伴住到了安置房，平时不爱出门的他偶尔会接点手工活。

退休后没多久，他在儿子的劝说下加入了浙江江南皮革有限公司，从事了一份相对轻松的工作。"他请我帮忙，然后马上去了工厂。"

更重要的是，他也拿出了几十万，参股成为公司的股东之一。“当时大家都是你投多少我投多少”，之所以拿出这笔钱，是因为他的儿子就在江南阀门有限公司工作，和黄作兴有亲戚关系。

王绍华说，在温州，一家人一起办公司很常见。当黄鹤担任董事长时，他的妻子是公司的出纳。

温州市瓯海区委常委戴晓勇曾撰文研究过这个现象，“宗族组织在生产经营活动中发挥着广泛的互助作用。”简而言之，温州人做生意习惯于依靠宗族关系。比如一家工厂，老板娘是财务，弟弟是厂经理，弟妹是后勤。

不过，戴小勇也指出，家族企业有两面性。一方面，由于血缘纽带的作用，会带来强大的凝聚力；另一方面，熟人社会缺乏制度和规则的约束，容易出现管理漏洞。

从建厂一开始，王少华就在了，“大概是从2001年开始，划地皮盖厂房，钢结构的，盖得很快”。

皮革公司投产后，主要从外部进口皮革基布、树脂、油等原材料，再通过技术手段加工成人造革。这些皮革出售后，将用于制作包包、皮革服装和少量皮鞋。这也意味着江南皮革公司从来不生产成品皮包或行李箱。

皮革市场的火爆与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温商密不可分。

王绍华介绍，当时文商在外进货，经过加工，市场也广阔。卖了以后能赚钱，势头好，自然就有更多的人去做。他比划着说:“只要把原材料运过来，我就给你赚钱。”。

2011年浙江省银监局和温州银监分局曾经做出一份关于温州民营企业经营状况的调查，显示浙江江南皮革厂在2010年仍能实现销售收入34147万元，净利润3425万元，经营情况基本正常。

对王绍华来说，几年后，他基本上通过在年底支付股息来收回本金。袁亚平还写道，一年后，黄鹤承包公司开发新产品，拓展市场，业绩突然大增。

公司效益好了员工待遇自然不会差。王少华回忆，厂里的底层工人当年每月也能拿到2000-3000元，工程师一年则有50-60万的收入。在他印象中，当时厂子里掌握核心技术和内幕的大多是本地人，流水型上的工人以外地人为主，流动性很大，每天人来人往。

“工人的工资从来没有被拖欠过，工资只占成本的一小部分。”王绍华说，高利润背后是高成本。

“那时候原材料成本很大，都是千万起步，100万200万根本不当回事。”王少华说，厂子里东也欠钱，西也欠钱，主要是原料供应商。但只要公司账面上有钱进来，就会有人不断把钱投进来，没人相信你会跑路。

一切似乎都在正轨上，没有人预料到危机会悄悄到来。

黄鹤跑路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来袭。

据《中国新闻周刊》，2011年温州GDP是3351亿，年末贷款余额是6194亿，贷款余额是前者的1.85倍。

2010年后，货币政策转向收紧，银行贷款收紧，利率上调，商人开始转向民间借贷。

一时间在温州市区各个繁华地段，担保公司、寄售行、典当行和投资服务公司遍地开花；报纸上每天都是担保公司的广告。

中国人民银行温州市中心支行2011年7月21日发布的《温州民间借贷市场报告》显示，温州民间借贷异常活跃，89%的家庭和59.67%的企业参与其中。温州民间借贷的利率已经超过了历史最高值，即使是亲戚朋友之间借钱，年利率也在12%到36%之间。

一旦某个公司资金链断裂，或是担保的下属公司出了问题，都可能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也是在2011年，温州爆发了民营金融危机，一批温州大佬“出走”，在温州30多年的民营经济发展史上留下了一个灰暗的伤疤。

据《中国新闻周刊》统计，仅2011年10月下旬至11月上旬，民间借贷类立案数累计高达1000多起。

当时，温州乐清精益电气董事长陈冬青说:“现在温州企业家的生命都是以小时来计算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黄鹤跑路了。

2011年4月6日，王绍华像往常一样早上7: 30到公司上班。前一天是清明节，公司放假一天。当他走到工厂门口时，许多人聚集在这里，混乱而嘈杂。警方也来到现场维持秩序。

从人群口中，王少华得知，老板黄鹤跑路了。来找黄鹤的，大多是原料供应商和要贷款的人，不少员工也不知道该不该上班，站在一边“看热闹”。

袁亚平在当年的文章中披露了黄鹤“出走”的细节:他开着保时捷SUV，带着家人去温州机场，把车钥匙留在机场服务台。一个亲戚接到黄鹤的电话后，赶到机场，开车回到车上。从那以后，黄鹤就消失了。

消息传开后，工厂停止了生产，多条台湾全自动PU合成流水线连同印刷机、磨皮机、揉纹机等全都停止了运转，公司出现不同程度的打砸现象，就连位于台州临海的新公司也被抢了。

据温州都市报报道，4月8日以来，有员工来公司要求经济补偿。公司的行政办公室位于工厂的一楼。董事长办公室乱七八糟，到处都是文件和纸屑。书桌的抽屉打开了，空礼品盒扔了一地。

当天，在有关部门协调下，公司股东调剂了80多万元用于支付300多名员工工资，稳定工人情绪，对债权人进行登记。

“江南皮革厂倒闭了”

直到黄鹤跑路，人们才发现公司已经负债累累。

根据当年浙江在线的调查报告，黄鹤失踪后，温州市龙湾区专门成立工作组处理江南皮革，并委托第三方中介机构对债务进行登记审核。

5月底上报债务数据显示：被直接间接牵涉到的银行10家，债务近1.5亿；原材料供应商70多家，涉及金额9000多万元；有欠条、转账收据的私人借款6500万。

在车间里，人们认为黄鹤失联的原因是他因赌博欠下巨额债务，无法偿还。

“温州民营企业经营状况的调查”中提到：2011年初，由于该公司法人代表黄鹤受国际赌博集团引诱，参与大额赌博，欠下巨额赌资后外逃，造成公司经营整体瘫痪。

在龙湾区，赌博已经失控。《21世纪经济报道》2011年10月报道称，龙湾区公安局局长李表示，“不仅广大市民参与赌博，一些党员干部甚至带头组织赌博，导致家人死亡，引发刑事案件。”

袁亚平在文章里写道，黄鹤好赌，早在出逃前几年就曾在澳门赌博输了一千三百万元，为躲债逃到泰国。黄作兴得知后让他回来认错，黄鹤再三表态不会再犯，于是黄作兴帮他还了赌债。

王绍华不知道黄鹤是不是因为赌债逃跑了，但他确定黄鹤平时没提过赌博。“有时在一次会议上，他会和家人开玩笑，说自己在澳门赢了多少。”

在王少华眼里，黄鹤是个精明的商人，见到自己总是会打招呼，但是对其他不熟悉的人就不会这么客气。王少华介绍，跑路时黄鹤30多岁，有两个孩子，带着一起跑路的不是什么小姨子，应该就是他的家人。

2011年8月19日，浙江江南皮革有限公司债权人江南阀门有限公司向温州市龙湾区人民法院申请对该皮革公司进行破产清算。同年9月，法院受理了申请。清算过程中发现，黄鹤拿走了公司的账簿。

一时间，不管是股东还是法院委托的管理人都很难统计出黄鹤到底欠了多少钱，直到2015年，管理人才将公司应收款项催收完毕，等待分配。

当时江南阀门公司为江南皮革公司担保5000万元，黄鹤出走后银行要求立即归还5000万元，否则将冻结集团和江南阀门公司的账户。

袁亚平在文章中写道，紧急时刻黄作兴只能变卖房产、股权，凑了一亿两千六百万元，还了银行的钱；随后又借了400万，结算了两个厂近900名工人的工资，这才让黄鹤摆脱了债务纠纷，让集团脱离信用危机。

正是因为黄作兴的余波，他获得了“2011年度浙江经济人物”的称号，与他一起获奖的还有娃哈哈集团少数股东宗馥莉等知名企业家。

2011浙江经济年度人物颁奖现场浙江在线浙商网资料图

但对于江南皮革公司的股东们来说，他们的钱再也拿不回来了。王少华说，像他这样大大小小的股东大约有百来人，多的几百万，少的几十万，其中黄作兴投入了7000多万元，全部付诸东流。

王绍华说，在过去的十年里，他目睹了公司从无到有的发展，人们连夜赶往大楼。说没有感情是骗人的，他心里肯定不舒服。

“但有感情又有什么用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皮革公司的宿舍楼今天还在使用。本报记者沈文迪

另类“走红”

故事远没有结束。原来，一个普通且处置得当的企业破产案，两年后掀起了波澜。

“浙江温州，浙江温州，江南皮革厂倒闭了，老板黄鹤欠下3.5个亿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

黄鹤出走两年后，这个熟悉的广告出现在四川街头。录音机里重复的广告词，配上贴着江南皮具厂照片的海报，小贩们把钱包和皮包卖给路人。

2012年10月19日，苏州工业园区博览中心广场，远远传来叫卖声。东方集成电路数据地图

2013年2月，成都人余小龙走在街上听到了这段录音，心里还挺高兴，因为这段录音就是他录制的。他想着，但愿自己能帮到这些被老板坑了的员工，卖完皮包早点回家。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身上用的那个所谓出自江南皮革厂的钱包，其实和他们卖的一样都是假货。

2012年10月的一个早上，于小龙呆在他刚刚开业四个月的录音棚里。突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他想录音。于小龙看了看。这个人喝了一点酒，看起来穷困潦倒。

随后这名男子掏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正是日后家喻户晓的那段广告词，余小龙看完就笑了。

于小龙很快被记录下来。他相信录制的内容，没有再问任何问题，也没有收取同情费。男子随后找到一个钱包，交给于小龙，说是江南皮革厂生产的钱包，于小龙更加相信了。

在这之后，余小龙接了很多这样的生意，每分钟收费100多元。但渐渐的，他发现路上走哪都是这种叫卖录音，就连卖手机的、开理发店的也在用，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营销手段。

与此同时，他的一个朋友假借黄鹤的名义给他打电话，吓得他一身冷汗。他开始意识到问题严重，主动找当地媒体，公开道歉，表示以后不会做这种生意。

四川温州商会会长何必奖也在街头听过这些录音，他仔细打量过小贩们卖的东西，发现所谓江南皮革厂生产的钱包其实都是从荷花池皮具箱包市场进过来的廉价商品，成本在10-20元。广告词里那些“小姨子”、“欠薪”、“卖皮包”的说法都是无稽之谈，而小贩们通过广告词的炒作，把价格翻到了100-200元，不少过路人会冲着这个噱头来买。

为什么我们不应该对此视而不见？一方面，打着温州工人旗号卖假货的小贩正在破坏温州的形象；另一方面，他们用假货欺骗当地人。

何必奖把这一情况反映给各级工商、城管部门，督促其对这类小贩进行清理，效果很好。

虽然这段录音在四川逐渐销声匿迹，但从当年的媒体报道中可以发现，福建、江西、山东、浙江、重庆、江苏等省都在叫卖三品无品的同时大骂老板黄鹤。

2012年4月18日，上海街头一群年轻人在路边摆摊，宣传“温州江南皮具厂”。东方集成电路数据地图

2015年5月，一个叫刘典的互联网博主制作了一则视频，将江南皮革厂的这段虚假广告词配上了韩国歌手PSY的《gentleman》的曲调，《江南皮革厂倒闭了》就这样面世了。

一时间，所有社交平台和娱乐网站都疯狂转载。制片人刘典说，他没想到这部花了五个小时练手的作品会这么火。“不知道黄鹤是谁，不知道内容是不是真的，以后也没去过温州，只是觉得好玩。”刘波宁在接受温州一家媒体采访时表示。

2016年2月，刘典通过新浪微博声明视频内容不实，现已删除，并向温州其他皮革厂致歉。

然而，这首歌已经让黄鹤和江南皮革公司再次“走红”。神奇的歌词和鬼畜的音乐风格被网友奉为“经典”。到目前为止，很多人一听到“江南皮革厂”就想到黄鹤，他们的刻板印象已经深入人心。

“黄鹤”一去不复返

如今，在机场大道618号，浙江江南皮革有限公司已不复存在，但从墙外仍能听到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

附近一位村民介绍，厂区和厂房后来租给了其他企业。通过门前的告示栏可以看出，厂子里有多家泡沫、铸造、化肥企业在经营。

毗邻618号的是机场大道616号——江南阀门厂。与618号相比，616号更宽敞、更气派。工厂护栏上有一个椭圆形的“江南阀门”标志，但618号工厂护栏上只剩下半个“江南”字..

昔日江南皮革公司的护栏上，只剩下江南二字。本报记者沈文迪

江南控股集团在经历了黄鹤跑路事件后，顶住了动荡，如今仍在发展中。企业信息显示，黄作兴已经退居二线，企业由他的儿子接手。

面对媒体时，黄作兴说自己也是受害者。黄鹤出走后，家人再也没有见过他。

2018年8月8日《温州晚报》12版一则公告称，《浙江江南皮革有限公司破产清算再次分配方案》已通过，署名浙江江南皮革有限公司管理人称，面向公司债权人，对其破产财产实施二次分配，本次分配为最后分配。

这意味着，从2001年建厂，2002年注册投产，到2011年老板跑去申请破产，再到2013年莫名其妙走红，最后到2018年破产财产终于分配，跨越16年的“江南皮具厂”故事就此结束。

这段故事里有泪也有笑，有真相也有谣言。人们唯一好奇的是黄鹤现在身在何处？他是否有听过这首关于自己的“神曲”？

有人说他在美国复活了，也有人说在温州街头见过他。但是王绍华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