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现实主义文学 专访｜弗洛雷斯：拉美文学的魔幻现实主义时代已经过去了

宝琳娜·弗洛雷斯。图片由出版商提供

“拉美文学不仅仅只有魔幻现实主义，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保丽娜·弗洛雷斯说。

这位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末的年轻智利作家说。她穿着一件印有LOGO的白色大t恤；她最喜欢的乐队的照片印在上面；金色的头发藏在帽子里，手臂上有玫瑰、月亮、弓箭的纹身，还有伍迪·艾伦电影《曼哈顿》中女主角的头像。打扮得如此自由奔放，她在交谈中总是保持着温柔的语气，甚至在表达一些尖锐的观点时也是如此；在一个小时的采访中，她总是面带微笑，眼睛不时眯成一对月牙。

毕业于智利大学西班牙语文学专业的保丽娜·弗洛雷斯，是智利文坛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2014年，她凭短篇小说《奇耻大辱》斩获罗贝托•波拉尼奥短篇小说奖；次年同名短篇小说集出版，获评智利艺术评论界最佳新人小说家奖和圣地亚哥市立文学奖；2016年该小说集在西班牙出版后，短短3个月内连续加印3次，引发阅读热潮；这本短篇小说集最近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引入中国，中文名为《最后假期》。

《最后的节日》收录了弗洛雷斯的9篇短篇小说，多以青少年视角叙述，展现了儿童眼中成人生活的各种困境和挣扎:在《大羞》中，两个女孩试图帮助父亲摆脱困境，却让父亲陷入了新的“大羞”；在《塔尔卡巴诺》中，看似勇敢鲁莽的“忍者”少年终究摆脱不了悲剧现实的阴影；在《最后的假期》中，主角在两条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九个短篇故事、九个残酷的童年和九个难忘的记忆瞬间，带领叙述者穿越了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之间的黑暗之门，到达了今天。

在上海书展期间，本站记者对作家进行了专访。采访中，弗洛雷斯明快地表达了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不认同，认为集体主义的写作已经过时，她更关注的是社会环境中个体的境遇。而她最喜欢的作家是罗贝托·波拉尼奥。谈及对自己未来的期许，弗洛雷斯微笑地表示，希望自己能创作出和《2666》一样伟大的作品。

本站：你是如何开始文学创作的？是否从小就立志成为作家？

宝琳娜·弗洛雷斯:我直到20岁才开始写作。当作家不是我童年的梦想。小时候，我喜欢写日记，但从来没有想过以写作为生。但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很喜欢文学，所以在大学的时候就凭直觉选择了文学专业，从此开始大量阅读。读了很多书，交了一些梦想成为作家的朋友，我意识到自己对阅读和写作的兴趣，于是开始自己写作。所以我成为了一名作家，其实这是自然的结果。然而，我的写作并不取决于天赋和运气。我想如果我真的想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天赋只起很小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把它当工作认真对待，花大量时间吸收知识，练习写作。

《最后的假期》的封面

本站：你多次提及罗贝托·波拉尼奥，他是你最喜欢的作家吗？对你有怎样的影响？

宝琳娜·弗洛雷斯:我真的很喜欢波拉尼奥。当我第一次决定成为一名全职作家时，我仔细阅读了他的作品。他的小说引人入胜，能给读者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我也对他书中的浪漫情怀着迷。长期以来，人们在谈论拉美文学时，只想到魔幻现实主义，而波拉尼奥的影响证明，不写魔幻现实主义也能获得成功。波拉尼奥的写作风格和我很像，所以他在文学上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这次来上海书展，看到书展里有很多波拉尼奥的书，很感动。因为波拉尼奥是拉丁美洲文学的开创者，如果不是中国引进了波拉尼奥的作品并大获成功，或许我的书不会被唤起，我也不会有机会来到这里。

至于个人经历方面，波拉尼奥并非出生于精英家庭，他的父亲是一名卡车司机。在过去，我一直以为作家一定要来自书香门第，而波拉尼奥的经历让我意识到，原来普通家庭出身的人也可以成为如此杰出的作家。他的经历给了我很大的鼓舞，让我能够有更多的自信在写作的道路上走下去。

本站:当你谈论博拉诺的作品时，并不是魔幻现实主义，这也是你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所以你不同意魔幻现实主义文学？

保丽娜·弗洛雷斯：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有点复杂。首先，我承认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气势恢宏、语言优美，叙事方法也很独特；但由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大多是男性，作品也局限于男性视角，在他们的作品中女性的存在感是很弱的。而我个人是一名女权主义者，所以我并不喜欢魔幻现实主义的这种倾向。

其次，魔幻现实主义是上一个时代的产物，即强调政治环境对群体影响的集体主义时代。我觉得时代变了，集体主义不再是主流。现在我更关注大环境对个人的影响，所以我赞同个人主义的写作。

本站：作为一名女权主义者，你是如何在写作中践行女权主义的？

宝琳娜·弗洛雷斯:我不看重女权主义的思想和理论，但更喜欢在行动中实践我的坚持。作为一名女作家，在与媒体和出版社打交道时，我经常传播我的女权主义观点。我不会在作品中明确提出女性主义，我也不确定我的作品是否反映了我的女性主义思想，但我确实有意识地在我的小说中描绘了更具体的女性形象。我写女性角色的时候，不是想把她们写成绝对的好人或者坏人，而是想体现人性的复杂。我也希望通过我的写作，女性角色在拉美文学中的地位能够得到更多人的认可，因为在过去的拉美文学中，大部分读者都吸引了男性角色，我也希望女性也能成为重要的文学角色。

宝琳娜·弗洛雷斯。图片由作者本人提供

本站：《最后假期》一书中的九篇小说，描写了形形色色的人们不同的生活，笔触非常细腻真实。你的灵感从何而来？

宝琳娜·弗洛雷斯:我的灵感来源于各种渠道，随时发生的一些事情可能会激发我的写作灵感。有时我猜测发生在路人身上的故事，有时我把有趣的故事写进小说。我的小说反映了我观察世界的视角，包括我对世界的各种看法；故事本身可能是杜撰的，也可能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但我所做的就是通过观察，把这些故事以小说的形式记录下来。

我想我的小说之所以能让读者感到很真实，是因为在动笔写一个角色之前，我会对这个角色进行详细的背景设定，我会去构思角色的家庭状况、学校生活、交友状况等等，再设想角色在这个故事环境下，以他/她的性格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我的背景设定非常全面详尽，但最后真正写进小说里的内容只是冰山一角。其实我是个挺爱胡思乱想的人，我夜里经常失眠，是因为每当我想起一件事，就会把这件事所有可能的后果、应该如何应对，都全面地想了一遍。这种性格对个人生活可能会造成困扰，但是这种周到的思考方式，对文学创作来说还是挺重要的。

本站:上个假期的九部小说，大部分都是从青少年的角度来描写的。为什么选择青少年的视角？青少年和成年人的世界有什么不同？

保丽娜·弗洛雷斯：我觉得青少年是很好的故事讲述者，因为他们身处时代之中，不自觉地受到时代的影响，却不能完全理解这个时代，所以能够隔一段距离去旁观所处的时代。我的小说里虽然写的是青少年的故事，但讲故事的人已经长大了，实际上是一个成年人去回顾自己童年时的某一段经历，是如何影响了自己，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我想写智利过去的独裁时代的故事，但身处时代之中往往是看不清楚的，必须等过了这个阶段才能更好地看清全貌。而青少年是能够保持一段距离去描述那个时代的故事讲述者。对我个人而言，在独裁时代，我的年纪跟我笔下的青少年是差不多的，从同龄人的视角写作对我来说更顺手。

这个网站:《最后的假期》写了多久？写作中最难的是什么？

保丽娜·弗洛雷斯：写作加上出版时间大概有两三年。作为一名女作家，写作男性视角、把握男性的说法方式是最令我感到困难的。写完之后我拿给朋友看，朋友都会说男人不会这么说话，所以男性视角给我带来了很大的挑战。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用第一人称写作，因为这样可以把故事讲得更为精确具体，并展开更细致的心理描写。

这个网站:《最后的假期》，作为你的第一部作品，获得了很多奖项，这让你出名了。你对此有何感想？

保丽娜·弗洛雷斯：刚刚出版第一本书就能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我当然感到自己非常幸运。但成功背后我也付出了很多心血。这两三年的创作中，我每天对着电脑写作，这个过程很艰辛也很孤独；并且作为一名刚出道的作家，我在出版过程中也遇到很多挫折，比如被出版社拒绝，被编辑再三要求修改等等。我经历了这么多艰辛，所以我觉得自己值得拥有这样的成功。

虽然我现在出名了，但我的创作一点也没有变得轻松。充其量不会在出版上遇到那么多波折，但创作经历的痛苦是不会改变的。

不过，虽然痛苦，我还是很享受写作的过程。我在写作中是全情投入的，情绪会随着笔下的情节剧烈起伏，这是独属于写作者的快乐。并且通过写作，我可以更好地感受文学的魅力，更精准地操作词汇和语言。我也非常喜欢语言学和修辞学，并乐于在写作中研究和实践它们。

为什么把短篇小说作为自己创作生涯的开始？

保丽娜·弗洛雷斯：首先是出于一个非常现实的原因。当时我还是学生，忙于上课、写论文和打工，没有那么多时间投入到长篇小说的创作中；并且作为一个刚出道的新人，出版长篇作品是更为困难的。

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在系统研究文学体裁的时候，看了很多优秀的短篇小说，意识到短篇小说不容易写。一个好的短篇小说的构思是非常微妙和复杂的，它并不比写长篇小说容易。例如，当我读爱丽丝·门罗的作品时，我感到震惊，因为她可以在很短的篇幅内讲述这个故事。所以我想自己试试。但是，作为一个作家，我不想拘泥于一种创作类型，所以我的第二部小说是长篇小说。

本站：你的新长篇是一个怎样的故事，方便透露吗？

保利娜·弗洛雷斯:我的新小说发生在智利南部，一个气候恶劣、狂风呼啸的海滨小镇，讲述了一对父子和一个水手的故事。这部小说可以算是《最后的假期》的延续，因为《最后的假期》是一本关于过去的小说集，讲述了人们在过去是如何犯错的，他们是如何经历一些改变人生方向的过往事件，又是如何度过命运的转折点。这本新小说想回答的问题是，如果你过去犯了一些错误，有没有机会重新开始？

这部小说的悬疑色彩很浓，我想把它写得更精彩，情节更有吸引力。我会写到罪犯的逃亡，一些争执和打斗，看起来会有一点动作片的感觉。所以我现在也在看悬疑类的通俗作品，思索如何把我的小说写得更生动有趣。

这个网站:所以你的新作品更倾向于热门作品？你不在乎通俗文学和严肃文学的界限？

保丽娜·弗洛雷斯：我不认为借鉴通俗小说的风格会削弱我作品的文学性。我希望自己能够把精彩的故事情节和诗意的文学表达相结合。福克纳的《圣殿》就是能一部能够兼具这两方面的杰作。我想在情节性和文学性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就像福克纳那样的大师一样。

作为一个在全球化浪潮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作家，你的写作似乎还是聚焦于智利的现实。这是你写作的主要方向吗？

保丽娜·弗洛雷斯：目前为止我的写作确实更偏向智利本土，我确实对其他国家的了解有限。不过我依然在学习和了解中，包括这次来中国，我就看到了很多不同的文化；我也有一些朋友在亚洲生活，从他们那我了解到了亚洲人的生活状态，都能为我未来的创作提供素材。

我密切关注移民和难民潮等全球热门话题，并试图在写作中反映一些全球化问题。比如外国人这个角色出现在我现在写的小说里。我希望我在写作中能做到的是在一个小村庄的故事中反映整个世界的大格局。

本站：在文学创作上，你想要达到怎样的目标？是否有一个追随的文学偶像？

宝琳娜·弗洛雷斯:当然，我的偶像是波拉尼奥。他的《2666》是一部了不起的杰作。希望以后能创作出这么伟大的作品。我不是想模仿波拉尼奥的文笔，而是想成为一个像他一样在文学史上举足轻重，能够启发和启迪后世创作者的人物。

不过我也是很矛盾的，有时我野心勃勃；有时觉得自己现在就挺好，我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