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楚材 讲座︱刘晓：从契丹贵族到蒙元重臣

8月5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刘晓研究员应国家图书馆之邀，做了一场题为《耶律楚材及其时代》的讲座，为我们讲述了耶律楚材从契丹贵族到蒙元大臣的传奇一生。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刘晓

“耶律楚材”还是“移剌楚才”？

耶律楚材作为13世纪上半叶中国政坛的风云人物，长期受到刘晓的关注。早在学生时代，应导师陈高华先生的要求，刘晓就开始撰写《卢野楚材评点》一书，作为匡亚明主编的《中国思想家评点丛书》之一出版。时隔十余年，刘晓对耶律楚材的研究一直不间断，随着岁月的增长，他对耶律楚材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刻。

卢野楚材述评

12世纪，东亚地区形成以金朝为中心的国际秩序，西夏和高丽都是金朝的臣属国。南宋和金朝的关系则经历了三次变化。1141年绍兴和议后，南宋向金称臣；1164年隆兴和议后，金宋为叔侄关系；1208年嘉定和议后，又改为伯侄关系。13世纪初，金朝依然是东亚大陆无可争议的“霸主”。但是，这种局面很快被北方迅速崛起的蒙古所打破。1206年春，在统一草原各部后，铁木真于斡难河源召开大会，称“成吉思汗”，建立起大蒙古国。大蒙古国随即走上对外扩张的道路，在20年的时间里先后发动了对西夏、金朝、西辽和花剌子模的战争。耶律楚材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天崩地解、战火纷飞的时代。

耶律楚材是契丹人，辽朝皇室后裔。他的第九个祖先是辽太祖的卢野·阿保吉，第八个祖先是辽太祖和董丹王於菟的长子。阿保吉在东征渤海王国的归途中去世。他不喜欢仰慕华凤的长子，所以拥厉德光为帝，即辽太宗。唐太宗即位后，对耶律大石心存疑虑。无奈之下，耶律大石不得不在930年投奔后唐政权。937年，后唐被石敬堂勾结辽朝推翻，耶律大石被后帝李从科所杀。他的长子吴想在辽太宗死后继承皇位，也就是辽世宗耶律阮。次子娄果是耶律楚材的七祖，官宦留在南京，下政治命令。从那以后，卢野一家就一直在南京。当楚才的祖父时，辽被金所灭，在金朝当官。习惯上把姓氏书写改为“动脊”。

德元族弟聿鲁生有一子履，后过继给德元，此人即耶律楚材之父。移剌履六十得子，非常高兴，认为此子为“吾家千里驹也，他日必成伟器，且当为异国用”，因此取《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楚虽有材，晋实用之”之典故，将孩子取名“楚材”，字“晋卿”。不过这里存在两个疑问。按照中国古代传统，男子一般在成年时才会正式取大名与表字，耶律楚材尚在年幼时，父亲就已去世，不大可能会为他正式取名与字，此其一。其二，移剌履有三个儿子，分别是辨才、善才、楚才。按元好问《龙虎卫上将军耶律公墓志铭》的记载，楚材次兄“讳思忠，字天佑，以小字善才行”。也就是说他本名“思忠”，“善才”只是他的小名，且“才”字没有木字旁。因此，“楚材”有可能来自小名“楚才”，投降蒙古前后，耶律楚材才自取表字晋卿以表达自己的志向。在耶律楚材的文集《湛然居士文集》中，1216—1235年间写作的诗文题名，几乎都写作“移剌楚才”，这说明在他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本人用的都是“移剌”姓，且“楚才”没有木字旁。

耶律楚材书法作品

因父亲早逝，耶律楚材的启蒙教育主要由生母杨氏来承担。移剌履曾为尚书右丞，官至宰执，按金朝惯例，耶律楚材可不必参加科举考试，只需参加竞争力较小的吏员选拔即可入仕。耶律楚材不想通过这一途径，但在金章宗的要求下，他又不得不参加吏员选拔，结果表现优异，担任省掾。令史考满后，耶律楚材出任开州同知。1213年，开州被成吉思汗及其四子拖雷的中路蒙古军攻陷，同年中都发生政变，金帝完颜允济被杀，宣宗完颜珣即位。1214年，宣宗下诏南迁汴梁，并在中都设燕京行尚书省，以太子完颜守忠留守中都，完颜承晖为行省右丞相兼都元帅，耶律楚材被任命为左右司员外郎。可好景不长，蒙古军队很快重新包围中都，完颜守忠南逃。1215年，中都陷落，完颜承晖自杀。

耶律楚材与丘处机:从忘年到反目

从1215年中都陷落到1218年间，耶律楚材选择遁入空门，成为万松行秀的弟子，并取法号“湛然居士从源”。但是，表面上参禅悟道的耶律楚材，并没有放弃自己“致主泽民”的志向。1218年，他受成吉思汗征召一同西征。

蒙古崛起的时候，曾经千方百计地争取契丹人。这不仅是因为蒙古和契丹有着共同的民族渊源，也是因为契丹人建立的辽朝被统治者所灭。契丹人，如伊拉聂耳、史墨仙等，都把成吉思汗视为为辽国报仇雪恨的好机会，于是纷纷与蒙古人合作。但当成吉思汗把为辽国报仇的想法告诉耶律楚材时，他回答说，他的祖父已经向统治者投降了三代，成为了统治者的臣子。“他既然是臣子，你敢有二心吗？”！成吉思汗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的部下背叛自己，所以听了耶律楚材的话后，他更加受人尊敬。据史料记载，卢野楚材“长八尺，美而响亮”，成吉思汗称之为“乌图撒赫里”，意为“长胡子的人”。

从左到右，有卢野楚材、成吉思汗和丘处机的画像

在随成吉思汗西征期间，耶律楚材常常游历各地，并撰写了一部名为《西游录》的着作。不过此书在国内长期流传的只是残本，主要是介绍耶律楚材在西域的所见所闻，直到上世纪日本学者神田喜一郎在宫内厅和内阁文库发现了《西游录》的全本之后，我们才发现，原来此书写作的目的是为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全真七子之一的长春子——丘处机。

1220年，丘处机奉成吉思汗之命，带着18个弟子从胶东半岛出发。他向西去了大雪山巴鲁万的宫殿，去见成吉思汗。一路走来，他的弟子李志昌编撰了《长春西游记》一书。由于成吉思汗是马，丘处机是龙，所以这次会议被称为“龙马之会”。成吉思汗视丘处机为“神仙”，问他如何治国养生。两人的对话被耶律楚材记录下来，整理成《冯谖庆功会录》。因为丘处机比褚才大很多，卢野褚才对他非常尊敬，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度非常融洽，被引为岁末之交。

但是，丘处机回到中原以后的所作所为，却引起了耶律楚材的严重不满，最终导致二人反目成仇。耶律楚材为此还专门罗列他对丘处机的“十不许”。其中前5条都是关于丘处机个人学行与道德品质方面的问题，第6—9条则集中讨论丘处机崇道斥佛的不端行为。1223年，丘处机辞别成吉思汗回到中原，得到成吉思汗诏书，豁免全真道赋役，受到特别保护。但由于耶律楚材信佛，他认为大汗的旨意是要丘处机一视同仁地保护天下各种宗教，并非像丘处机那样利用诏书扩大全真道的影响，借此把佛寺改为道观。第10条则更有意思。耶律楚材指责丘处机去世时，“据厕而终”，而门人弟子却百般掩饰，故作说辞，以为祈福。二人交恶后，耶律楚材甚至把自己诗文集中曾与丘处机相唱和的诗歌题目，都隐去了丘处机的姓名，改作“和人韵”。不仅如此，他还曾写诗嘲讽全真道，认为“三教根源本自同，愚人迷执强西东。南阳笑倒知音士，反改莲宫作道宫”。丘处机弟子、后为全真道掌教的尹志平则针锋相对：“三教虽同人不同，既言西是必非东。目前便是分明处，了一真通不二宫。”

耶律楚材不仅反对全部真理，而且反对佛教异端——布兰禅。麸禅由高僧刘知一创立，崇尚苦行，在下层市场工商业中十分盛行。《皮毛禅赋》是出彩大师万所作，讽刺了大头佛教。耶律楚材看后非常欣赏，要求出版发行。在耶律楚材的坚持下，这部作品流传开来，但宋万却因此入狱。同时，道教也为耶律楚材所痛恨。在统治者统治的北方，没有道教传统。后来，一本名为《朱儒明道集》的书传到了北方，道教思想开始在北方传播。耶律楚材看了李春富的《明道集》后，为其作序，认为道教抄袭佛道，反而把佛教斥为“谤圣聋士”。在楚材看来，他认同的是传统儒学，但不能接受道家的观念。

走向人生巅峰：奠定元帝国的基础

1227年，成吉思汗去世，他的小儿子拖雷监督国家。1229年，成吉思汗的第三个儿子窝阔台被选为大汗，称为河汉皇帝。随着窝阔台的登基，耶律楚材逐渐走上了政治生涯的巅峰。他的一系列举措成为忽必烈建立元帝国的重要基础。

成吉思汗的帝国是从张芝连和刘雪荣编辑的《世界历史地图集》中收集的

蒙古为游牧部落，进入中原以后，曾有人建议把汉人都杀掉，把汉地变成牧场。耶律楚材对此表示反对，并仿照金朝旧制，于1230年设立十路征收课税所，任命一些儒士建立了税收征收机构。次年，十路上供银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余万石，窝阔台感到非常高兴。同年，窝阔台设中书省，以耶律楚材为中书令，粘合重山为左丞相，镇海为右丞相。耶律楚材的仕途在此时达到巅峰，自称“中书相公”，志得意满，权重一时。在写给高丽使臣的诗中，耶律楚材自豪地说道：“壮年吟啸巢由月，晚节吹嘘尧舜风。”此诗为高丽使臣带回国内。高丽国王高宗给窝阔台再次上陈情表时，特意给耶律楚材修书一封，称赞耶律楚材“孕育周孔、吹嘘尧舜”，而自己孤陋寡闻，之前竟然没有听过耶律楚材的大名，“昧昧焉真可笑也”。此次得到使臣回报，方知明公事迹，“大恨知之之晚”。在书信中，高丽国王以极其可怜卑下的语气，希望耶律楚材能够在窝阔台面前替他美言几句，保证高丽的安定和谐，“则予虽不敏，敢不报效万一耶”？

在政治上，卢野楚材努力建立集权与分权相结合的政治制度。当时的中原不是由蒙古直接统治，而是由拥兵自重的军阀间接统治。这些军阀首领是世袭的，无用的，他们被称为“侯石”。只有对蒙古宗主承担送质子、进贡、出兵、助粮等六项义务，世界才能在自己的领土上行使自治权。为了改变这种类似于藩镇割据的局面，耶律楚材建议在当地设置长吏和牧民，组建千余户的总军，并对钱谷征税，从而将民政、军政、财政分开。然而，由于当地强大的分裂势力，他的措施没有得到很好的实施。直到忽必烈时期，这个问题才随着李娇混乱的镇压而最终得到解决。

由于金末长期战乱，北方人口大量减少。金朝灭亡后，1235年蒙古政权实行“乙未籍户”，初步统计只有87万户475万口，以后续行统计也不过100多万户。在耶律楚材的建议下，蒙古采取以户为单位征收赋役的制度。次年，蒙古政权实行“丙申分封”，楚材建议推行“五户丝”制度，只让封王“衣食租税”，不掌握地方治权，从而较大限度地维护了蒙古政权的中央集权。

在战火纷飞的时代，士人和普通百姓一样，在战争中被杀，有的沦为蒙古贵族的奴隶，导致斯文的丧失。燕京的很多士大夫，虽然沦落到从事廉价服务的地步，但还是习惯于用以前的官衔打招呼，而有长春宫庇护的文人就幸运多了。一位名叫张武的前黄金官员甚至说，他对自杀前饱餐一顿感到满意。1233年，元好问上书卢野楚才，列出54位学者的名单，希望后者能得到妥善保护，以拯救斯文。第一个上榜的是孔子第51代的孙子孔源措。事实上，在开封之围时，耶律楚材就曾派人请孔元措出围，让他回曲阜祭拜先圣。孔原照顾到他的好意，在编纂《孔子祖庭广记》时，提到了卢野楚材的贡献。1237年，卢野楚材号召筛选、选拔学者，1238年开设理论、经义、辞赋三科，被称为“戊戌变法”。本次考试选拔门槛低，人数多。共接纳了4030人，其中1/4脱离了奴隶制。许衡、张文倩、赵良弼等许多人，成为日后辅佐忽必烈的重要大臣。戊戌变法使许多士人摆脱了困境，有利于中原传统文化的保存和恢复，是新世纪儒家家族制度的首创。

然而，就在耶律楚材走上仕途巅峰之际，政治危机却悄然而来。1230年，耶律楚材所定下的课税总额是一万定。随着金朝灭亡，户口增加，增至二万二千定。后来，回回人奥都剌合蛮建议在中原地区采取西域的“扑买”制度，将税额提升至四万四千定，并于1240年成功取代耶律楚材，成为提领诸路课税所官。有资料显示，耶律楚材领中书省事的位置很有可能也在同年被杨惟中取代。1241年十一月，窝阔台在行猎途中突然去世，六皇后脱列哥那后摄政，耶律楚材的处境更为不利。

位于今天北京颐和园昆明湖上的耶律楚才寺

1243年五月，出现“荧惑犯房”的现象。荧惑即火星，被古人认为主灾祸。房宿属南方七宿之一，有四颗星。古人认为房宿四星乃明堂之所，象征着天子布政之宫。荧惑犯房，被古人视为国君死亡、将相灾殃的星象。耶律楚材精通天文历算，为此占卜吉凶，认为“当有惊扰，然迄无事”。异常的天象惊动了脱列哥那后，以致想要向西迁移汗廷。此事汉文史籍记载非常隐晦，令人不明所以。结合西方史籍记载方知，此时成吉思汗之弟、东道诸王首领铁木哥斡赤斤正领兵赶到哈拉和林，想要争夺汗位。幸而贵由已抵达叶密立并直赴和林，这场政治危机才得以化解。由于脱列哥那后始终想要立自己的儿子贵由为汗，长期把持朝政，又信任奥都剌合蛮等回回人，导致朝政败坏、纲纪废弛。耶律楚材不惜“面折廷争”，却屡遭排挤和猜忌，最终于1244年悲愤而死，享年55岁。令人唏嘘不已的是，在耶律楚材死后，仍然有人恶意诽谤他在位之时贪污腐败、中饱私囊。结果一查之下，发现他家中只有“名琴数张、金石遗文数百卷而已”。

耶律楚材的汉法改革虽然未能全部成功，但毕竟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社会生产、保护了中原文化，元世祖忽必烈的改革事业，在某种程度上可视为耶律楚材改革事业的延续，把他列为中国历史上杰出的政治家，实属当之无愧。